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叫聲乳娘淚滿襟
作者:于新國 責(zé)任編輯:姚云炤 來源:《鐵軍》 日期:2024-10-15 瀏覽次數(shù):8437
于致榮近影
“小勇,咱回家——”
一個“家”字,戳中了于致榮脆弱的心,21 歲的她,終于找到了媽,找到了溫暖的家。在青島市市南區(qū)香港西路的家里,今年已經(jīng)73 歲的她回憶起往事,時而淚眼朦朧,時而笑容滿面。于致榮是幸運的,52 年前,在眾多乳兒中,她最早尋到了當(dāng)年哺育自己的乳娘,曾經(jīng)中斷的母女情,又持續(xù)了將近半個世紀(jì),不是親娘,勝似親娘;她又是不幸的,為了全民族的解放,為了新中國的建立,親生父母和她天各一方,直到現(xiàn)在,也不知道他們身在何處,自己根在何方……
妹子,給黨奶個孩子吧
1948 年2 月的一天,牟平前垂柳村,19 歲的王水花坐在炕沿上,又抹起了眼淚,她想女兒了。
“做飯吧?!逼牌泡p聲地叫著兒媳,頭上的白發(fā)愈發(fā)明顯。孫女才6 個月大就不幸夭折,當(dāng)奶奶的她都難以接受,更不用說孩子的親媽。家里實在太困難了,王水花12 歲就來到韓家當(dāng)了童養(yǎng)媳。5 年后,她和韓家的獨子韓道榮結(jié)了婚。
前垂柳村所在的牙前縣,是膠東革命根據(jù)地。地處乳山、海陽、棲霞、牟平交界處,前垂柳村能夠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。村民們淳樸善良、思想覺悟高,支援革命義無反顧,韓道榮也不例外,新婚才一年就參了軍。彼時,王水花剛剛懷孕4 個月。待到孩子呱呱墜地,是個女孩,全家高興得不得了,精心呵護(hù)。可誰能料到,1948 年1 月,孩子剛出生半年就被病魔奪走了生命。
一個月來,韓家公婆和王水花一直沉浸在悲傷中。就在這時,有人敲響了院門。
抹干眼淚,王水花打開門,是后垂柳村的李存久大姐。王水花最近聽說,她正在給膠東黨組織奶孩子。李存久跨進(jìn)門檻,看了看王水花哭紅的眼睛,嘆了口氣,拉起她的手說:“妹子,趁奶還沒回去,給黨組織奶個孩子吧!”
王水花搖搖頭:“姐,我自己的孩子都沒撫養(yǎng)好,怎么敢給別人養(yǎng)啊!”
“放心,只要你當(dāng)自己的孩子養(yǎng),肯定沒問題,有不懂的就來問我?!?/span>
王水花答應(yīng)了。第二天,李存久就帶來了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干部。女干部是孩子的親生母親,一米六左右的身高,身著藍(lán)灰色軍裝,一頭短發(fā)被軍帽蓋住。她懷里抱著的女嬰才40 天大,因為部隊即將轉(zhuǎn)移,不得不送給乳娘寄養(yǎng)。
接過可愛的孩子,王水花的喪女之痛一下子消失了,她憐憫地看著孩子,決心好好把她養(yǎng)大。當(dāng)晚,女干部就在韓家住下了。
夜幕時分,孩子睡了。
“孩子叫什么名兒?”
“她叫振勇?!?/span>
“你多大?是哪里人?姓什么?”
“我22,姓畢,江蘇人,她爸姓張,已經(jīng)隨著部隊南下了?!闭f完,她拿出了和丈夫的合照。借著油燈的微光,王水花看了看孩子,又看了看對面的女子,“孩子有點像爸爸,她是哪天出生的?”
“臘月二十二?!?/span>
“這張照片留給我,我給小勇留個紀(jì)念?”
“不行啊,妹妹,我就這一張?!?/span>
就這樣過了5 天。第6 天,小勇的生母一起床就抱著小勇不撒手,眼淚在眼窩里打轉(zhuǎn)——部隊要出發(fā)了。
隊伍消失在夜色里,小勇與生母也漸行漸遠(yuǎn),自此再沒相見。
乳娘與于致榮
小勇從此成了韓家人的掌中寶。充足的奶水,全家人的愛護(hù),讓小勇長得白白胖胖。村里人見了都夸:“這孩子,養(yǎng)得真好!”
王水花勤快能干,但自從小勇進(jìn)了家門,她再也沒干過粗活累活。剛拿起笤帚,婆婆就說“水花,別干了,快去看著小勇”;剛打算挑水,公公就說“水花,放下我來,你去照顧小勇”……
地處山區(qū),尚未解放,那時的雞蛋是金貴東西,有了雞蛋都得拿去賣錢。小勇來了以后,雞蛋不賣了,全都給她吃。等到小勇會走路了,聽到母雞“咯咯噠”一叫,就晃晃悠悠地往雞窩那里跑,掏出一個暖和和的雞蛋,高興地走到王水花跟前:“媽媽,炒炒吃?!蓖?/span>水花笑著接過來:“好,炒炒吃!”
1949 年秋,該斷奶了,根據(jù)膠東黨組織規(guī)定,散落在農(nóng)戶家的孩子要轉(zhuǎn)到膠東育兒所集體撫養(yǎng)。
一日早晨,剛吃過早飯,一陣騾鈴聲傳來,膠東育兒所的工作人員敲開了韓家的大門,“韓家大嫂,振勇該斷奶了,膠東育兒所來接她了?!?/span>
聽到要接孩子,韓家老爺子急了:“不行,你們不能把小勇帶走?!闭f完,一把抱過孩子,說什么都不給。王水花和婆婆在旁邊已經(jīng)哭成了淚人。
騾子背上的馱簍里已經(jīng)裝了3 個孩子,振勇將是第四個。
“你們給的糧食,我一粒不少地還給你們,孩子說什么也不能帶走!”韓家老爺子一直把著門不放,轉(zhuǎn)眼到了下晌,其他3 個孩子都睡著了。
工作人員苦口婆心地勸:“大爺,孩子是黨組織的,她的爸爸媽媽是要來領(lǐng)的?!?/span>
天已過午,不能再僵持下去了,工作人員搬來了村長和村婦女主任。兩人好說歹說,韓老爺子才勉強同意。王水花抱過小勇,喂了最后一次奶,看她睡著了,才哭著交給育兒所工作人員。
小勇一走,王水花就病了,一躺就是大半年……
6 年的育兒所生活,振勇每一天都是無憂無慮的。
然而,隨著小朋友們陸續(xù)離開,小振勇開始難過了。聽說他們都被爸爸媽媽接走了,7 歲的小振勇倚門盼望:“我的爸爸媽媽什么時候過來?”
班里的孩子越來越少,最后只剩下了9 個孩子。
1955年5月,《大眾日報》刊發(fā)啟事,為這9個孩子尋找親生父母。振勇的“父母姓名”一欄中,填寫的是“不明”。啟事連登了3 天,一直沒有音訊。大一點的孩子被送到了文登烈士子女學(xué)校,最后只剩下了振勇等3 個孩子。
已經(jīng)開始懂事的振勇開始寡言少語。
一天,阿姨找到振勇:“小勇,你媽媽來接你了。”說著,領(lǐng)她走到了一個女人的面前:“這就是你媽媽?!?/span>
振勇高興極了,媽媽終于來了。
跟著母親來到乳山縣夏村家里,振勇得知父親是中心完小校長于新齋,是全國教育戰(zhàn)線的勞模,母親名叫于素芹。雖然還有些生疏,但畢竟找到了家。
剛到新家兩天,家里來了鄰居串門。振勇無意中聽到對方問母親:“這就是你領(lǐng)來的小姑娘?”振勇心里一驚,原來,他們并非自己的親生父母。晚上,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睡,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,“爸爸媽媽,你們到底在哪里?”
后來,養(yǎng)父母給她改名于治榮,在乳山口音里,治榮和振勇同音。
治榮長大了,1964 年初中畢業(yè)的第二年,她被以烈士子女的身份安排到乳山縣百貨公司當(dāng)售貨員。兩年后,養(yǎng)父因病去世,養(yǎng)母改嫁。治榮與爺爺奶奶和叔叔嬸嬸一大家子一起生活。但她心中一直有個尋找親生父母的心結(jié),由此踏上了尋親之路。
從1966 年開始,于治榮就走訪了在育兒所工作的叔叔阿姨和所長,向他們打聽消息。1969 年春,一個阿姨告訴她,可以去找找姜淑敏阿姨,當(dāng)年她在膠東育兒所工作時間最長,可能會知道一些情況,目前在煙臺郵電局工作。
于治榮激動異常,想都沒想就趕到了煙臺。更讓她沒想到的是,這次煙臺之行,讓她找到了闊別多年的乳娘。
一名中年婦女急匆匆地朝于治榮走過來,還沒看到她,已是淚流滿面??蕹蓽I人的她用顫抖的雙手拉住于治榮——這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小勇嗎?
不用自報家門,王水花已經(jīng)認(rèn)出來了!20 年了,她想了20 年?。〔挥浀脡衾锟扌蚜硕嗌倩?,天天盼,日日盼,終于,小勇回來了!
王水花哽咽著說:“小勇,走,咱回家。”
聽到“回家”二字,于治榮再也忍不住,淚水奪眶而出,痛痛快快地放聲哭了起來。多少年,她渴望有個家,渴望一個有媽媽的家??嗫鄬ふ伊诉@么久,今天終于找到了乳娘,喂她乳汁,像親媽一樣的乳娘。
母女二人抱頭痛哭,淚水里,是思念,是割舍不斷的親情。
鄉(xiāng)親們越聚越多,也都跟著流淚。他們擁著二人走進(jìn)韓家院子,幫忙做飯,拾掇起來,墻頭上、大門前都站滿了人。
回到屋里,王水花給于治榮講述了親生母親送她來家時的場景。久別重逢的母女說了三天三夜的話,3 天里,王水花幾乎不怎么吃飯,也很少睡覺,邊說邊流淚。
她告訴于治榮,1955 年父親韓道榮回來了,他們后來又生了3 男3 女6 個孩子,但是韓家爺爺、奶奶還是很想念振勇。他們一聽到外面有動靜,就會推門問:“是小勇回來看我們了嗎?”
直到二位老人臨終前,仍在不停地念叨振勇的名字,王水花勸他們:“家里這么多孫子孫女都很孝敬您倆??!”但他們最掛念的,還是總愛騎在爺爺頭上、撓爺爺奶奶癢癢的小振勇……
3 天以后,于治榮得回去工作了。送走女兒,王水花病了整整一個星期。
找到了乳娘,于治榮漂泊的心終于不再流浪。每逢年節(jié),她都要回前垂柳看望乳娘。每次走前,乳娘都會給她裝上滿滿的花生、地瓜、芋頭,院子里種的菜,還有花生油等。這就是當(dāng)娘的對女兒濃濃的愛。
王水花逢人便說:“我大嫚回來了。”家里的弟弟妹妹也以“大姐”稱呼于治榮,還跟她的丈夫于新國說:“你是我們前垂柳村的女婿?!?/span>
聽說生母是軍人后,為了表達(dá)對軍人的敬意,于治榮給自己改名“于致榮”。
中斷的母女情再相融,持續(xù)了將近半個世紀(jì)。
2014 年的一天早上8 點多,于致榮打開手機,發(fā)現(xiàn)有十幾個未接來電,是前垂柳村的弟弟妹妹打來的。她趕緊打回去,電話里傳出哭聲:“姐,娘走了!”王水花于當(dāng)天凌晨4 點離開了人世。
于致榮頓時天旋地轉(zhuǎn),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,“我又是沒媽的孩子了”。
一路流著淚趕回前垂柳,進(jìn)了韓家大門,已經(jīng)是下午一點,于致榮一頭撲到乳娘身上:“媽啊,您又把我丟下了嗎……”
“你們快看,老人的眼睛閉上了。”原來,從去世那一刻,王水花一直沒有閉上眼,家里人怎么努力都沒用。于致榮剛來到身前,老人的眼睛就慢慢閉上了。她,一直在等著自己的大女兒回來,就想再看她一眼……
“人家說一口奶就是娘,我吃了我乳娘一年半的奶,她就是我的親娘!”
幾十年來,于致榮一直在尋找親生父母。
根據(jù)乳娘提供的情況,她寫過兩份材料,一份交給了乳山縣公安局,他們把于致榮的情況反映給了江蘇省公安廳,沒有結(jié)果;另一份寄給了南京軍區(qū)司令員許世友,許世友的秘書回信說:“那個時候調(diào)動頻繁,無部隊番號,無法查找。”
1999 年,9 個孩子當(dāng)中的李利惠、劉云明、王建軍和于致榮,四人一起聯(lián)合到煙臺尋親,威海媒體進(jìn)行了報道,南京、廣州的媒體都予以轉(zhuǎn)載,得到的信息是李利惠的父母可能是東江縱隊的,王建軍和劉云明的父母可能是膠東軍區(qū)九縱隊或者十三縱隊的,于致榮父母的部隊則可能是新四軍改編過來的。
奇跡再沒有出現(xiàn)。1998 年,于致榮從青島市化工原材料總公司財務(wù)處退休,如今兒孫滿堂,和老伴享受著幸福的晚年生活。
她還在尋找,不為別的,只為找到根,找到親生母親,對她說一聲:“媽媽,乳娘兌現(xiàn)了承諾,您的女兒小勇,挺好的!”